在趙家吃的這頓飯也格外熱鬧。夫婦倆做了一大桌子菜，媽媽知道紀一舟喜歡紅豆甜品，還專門備了雙皮奶。飯桌上眾人閑聊，小表妹膽子大了，不停問話：狗狗養起來好不好、民協是什麽、表哥是不是很多人追……姑姑笑她是問題少女，要紀一舟別搭理。席間又說到趙星橋小時候的趣事，趙媽媽一拍手：“他好多相冊呢！吃完飯阿姨給你看，真可逗了。”

趙星橋知道攔不住，默默吃飯。

紀一舟很擅長這種場合，同長輩們從家長裏短聊到國家大事，侃侃而談又幽默有禮，引得老人家也交口稱讚。爺爺說要是小橋也這麽會說話就好了，這孩子是個悶葫蘆。

表姐道：“不說話才好嘞！我們高中不是在一個學校嗎？我們班有個女生還想要我介紹星星給她，我就帶她來家裏玩。當時玩什麽來著……大富翁吧？那姑娘破產了要借銀行錢，星星楞是拿著規則說明書和人家辯論她不能貸款了，這局游戲輸了。當天晚上人家就跟我說，‘你表弟也太沒風度了，空有一張好臉’哈哈哈！”

奶奶不樂意，說小橋規則意識強，這是優點。

紀一舟附和，溫聲笑道：“是那女孩不懂得欣賞小趙的好。”

“就是，表哥以後肯定能遇到一個特別特別特別喜歡他的人，覺得他哪都好。”

“呦，你還懂什麽是喜歡？”

小表妹不服氣：“我當然懂啦！喜歡就是想天天看著你，一看你就忍不住笑。”

趙媽媽問她：“那你知道愛是什麽嗎？”

女孩被問住了，想了好一會兒，說：“愛是喜歡乘喜歡再乘喜歡，不用看見，只是想想，就忍不住笑了。”

童言無忌，眾人哄堂大笑。趙星橋看向紀一舟，看他笑得前仰後合，心頭發甜，輕輕笑了。

午後老人家下象棋，紀一舟在旁邊看，手癢了也要比一把，趙星橋和表姐倆人合夥也沒贏他，連輸三局。趙家的老老少少紛紛上陣，輪流打一場車輪戰，接連慘敗，只有姥姥棋逢對手，雙方各有輸贏。最後一局，紀一舟提前認輸，姥姥有些惱：“你在讓我？”

“不不不，我本來就贏不了您，哪還敢讓？”紀一舟笑著哄她，“您看這局勢，我可不想輸太慘了。”

趙媽媽幫腔，說紀一舟開了一上午車，吃完飯也沒有休息，肯定累了。姥姥棋癮犯了不要緊，來日方長。

老人家這才罷休。

而後吃水果、看相冊、閑聊，一下午過得飛快。紀一舟看到趙星橋小時候的照片，果真像個白凈靦腆的女孩，穿著鵝黃裙子、白褲襪和紅皮鞋，仿佛廣告片裏走出來的。他把那張照片拍了下來，說留個紀念。自然又惹趙星橋一個大紅臉。

晚飯過後，趙媽媽送老人散步回家，姑姑一家也告別，趙爸爸自告奮勇遛狗，紀一舟和趙星橋有些倦了，就留在家裏。擠擠挨挨的房子頓時空了，安靜下來。紀一舟靠在沙發上，揉著圓鼓鼓的肚子，笑道：“你家人真好。”

“不要煩到你就好了。”趙星橋給他揉著肩膀，“今天還想跟你單獨待一會，結果到現在才成。”

“蠻好啊，我都好久沒陪這麽多人玩了。親親密密、熱熱鬧鬧，也不用擔心說錯話……”紀一舟歪在他手臂上，閉著眼睛休息，“謝謝你邀請我來。是你叮囑了吧？他們才這麽熱情、這麽照顧我。”

趙星橋沒有否認，笑道：“因為你很好，好像總能變成人群裏的焦點，誰都會喜歡。”

“興許是討好型人格嘛，戴著面具。”

“不是。”趙星橋在他肩上錘了兩錘，“你得承認，你就是很好。戴面具是說偽善，難道你其實心裏很討厭他們？”

紀一舟笑：“是是是，你最了解我。我其實很喜歡和別人待在一起。”

他可能是個很怕寂寞、很想被認可的人吧？又或許，他只是個想和愛自己的家人在一起的小孩。

紀一舟夜裏睡客房，也是趙爸爸的書房。如趙星橋所言，家裏的書擺了兩面墻。紀一舟看到很多數學書。趙星橋小時候就坐在這裏如癡如醉地讀著每一本書，夢想著將來成為一名數學家。後來他轉系，書架上文學類的書多了起來，紀一舟看到一本打印裝訂的書和它們放在一起。他拿下來，發現那是他的論文集——本科畢業論文、已發表的論文、課堂報告、國文課的講義，甚至還有他的博論開題。

對此，趙星橋很不好意思：“是不是真的很像跟蹤狂啊？怎麽說，好像也不是那樣的……其實我轉系之後，一直把你當我的目標。你做的題目都很有趣，雖然是學界的冷門話題，但研究方法很有突破性。不追趕潮流，不盲從經典，但同時還能符合學術規範、嚴謹思辨。就像你在國文課上說的，‘古之學者為己’，你把研究當作一種智力游戲，純粹是為了自己思考和解答問題的快樂。我認為你是言行一致的人，那時候對這樣的你很著迷，真的很了不起。至於博論，我……我去聽了你的開題報告，很期待它最後會寫成什麽樣子。後來……後來，我去找你導師要的。他也很惋惜，你沒有寫下去。”

紀一舟的手指拂過當年令他熱血澎湃又令他如墜深淵的論文題目，冷冰冰的印刷字好像已經不再能讓他心中泛起任何波瀾。

“都過去了。”紀一舟說。他把那本集子放回書架。

“你真的不想再繼續讀書了嗎？”趙星橋問。

紀一舟搖頭，轉而望著他：“你現在還想成為數學家嗎？”

趙星橋沈思片刻，回答道：“不了吧，現在好像不會不甘心了。”

“雖然人老說如果能回到過去，一定會做出正確的選擇，但我認為不是那樣。”紀一舟淡然笑道，“人總是趨利避害的，在選擇的那個時刻，一定是基於當時的能力、各種原因而做出的判斷吧，已經是在那時看來最正確的選擇。”

他上前，輕輕吻了趙星橋：“現在這樣很好。正因為有了那些過去，現在的我才會站在你面前。你不也是這樣？”

趙星橋點頭，長籲一口氣，抱緊他：“太好了，我很怕我會阻礙你做你真心想做的事。”

“你忘了當時怎麽跟你說的？我雖然不靠譜、是個虛偽的人，但談戀愛的時候還是會認真的。”紀一舟笑。

趙星橋不由求饒：“這件事是過不去了嗎？”

“看我能記仇多久吧。”

“好吧，你要是喜歡……”趙星橋把臉埋在他頸間，小聲道，“記一輩子也沒關系。”

紀一舟也在A大讀書，對A市很熟悉，趙爸爸原本提議到隔壁市區游玩，被紀一舟拒絕了。就算是同樣的風景，帶著不同的心情、陪不同的人去看，也會有不同的感受。

紀一舟和一家人一起散步、逛街，趙媽媽會告訴他小橋在哪裏讀的幼兒園、小學、中學，喜歡吃哪一家早餐店，在哪個公園裏摔斷了腿，又在哪個運動場上籃球比賽打輸了，回家大哭一場。最近的菜場什麽時候可以買到最新鮮的食材和時令菜品，哪家其貌不揚的小店裏有賣了幾十年的烤餅，哪個商場過去怎樣現在又怎樣……紀一舟好像重新經歷了趙星橋的童年。

臘魚二十七下午，趙星橋要參加同學會。紀一舟不肯同去，他委實不想見到跟A大有關的任何人事。

於是這個午後，家裏只有叔叔阿姨和他三人。夫婦倆都親和友善，和他們呆在一起也不會尷尬。

趙媽媽在學習打毛衣，要紀一舟幫他理毛線。趙爸爸泡了茶，抱著狗坐在窗邊讀書。要是外人看到，定會以為他們是真正的一家人。

閑聊間，趙媽媽忽然道：“一舟，阿姨有件事情想問你，要是問錯了，你不要生氣，好不好？”

紀一舟笑道：“您說。”

趙媽媽放下手中的線，趙爸爸也放下了書，兩人坐在一起，看著他。

紀一舟趕忙坐直。紀明亮悄沒聲溜過來，在他身邊臥下。他一手輕輕放在狗狗頭上，柔軟的觸感讓他安心不少。

趙媽媽沒有笑，鄭重其事地問：“你和小橋，真的只是普通朋友嗎？”

在她開口之前，紀一舟有某個瞬間猜到了這個話題，但本能地否決了。現在，他身上頓時生出一層冷汗。他不想對愛護自己的長輩撒謊，然而也無法代替趙星橋出櫃。也許他可以說，只是他單方面地愛慕趙星橋……

看到他的表情，趙氏夫婦對視一眼，已知曉了答案。

紀一舟知道再瞞不過，硬著頭皮，低下頭道：“叔叔阿姨，我想……這件事，等趙星橋回來，我們一同解釋，可以嗎？”

令他意想不到的是，趙媽媽忽然笑了，要爸爸去切水果。她滿眼憐惜地望著紀一舟，說：“不是的，我們專門挑小橋不在的時候問你，就是不想要他知道。”

紀一舟目瞪口呆。

趙媽媽嘆息一聲，拿起毛線，一面練習鉤針，一面無奈道：“小橋打小就是好孩子，很聽話，從不讓我們擔心。因為這個，他對我們說話總是報喜不報憂，很多心事也不告訴我們。他發育晚，讀小學時是班裏最矮小的孩子。有段時間，我發現他的衣服總是弄臟，我問他，說是和同學踢球去了。有天晚上，老趙發現他躲在衛生間偷偷洗衣服。我去學校問老師，老師一調查，才知道這情況。”

紀一舟默默聽著。他本以為趙星橋的童年會和他截然相反。

趙爸爸把切好的西瓜、橙子端給他，接著說：“我跟你阿姨還仔細想了想，為啥星星會是這種性格。我們還反思過，是不是因為你阿姨比較強勢。那段時間她可要自責了，差點想辭了工作。”

“您兩位是我見過的最好的父母。”紀一舟坦誠道。

趙媽媽苦笑：“後來他課上寫作文，寫‘我知道，我的爸爸媽媽是世上最好的人，我很幸運能成為他們的孩子，我要努力學習、好好做人，爭取成為配得上他們的人’。”

紀一舟笑：“確實，也就他會這麽想。”

“我們也教過他，要他多倚靠我們、多相信我們一些，可是這熊孩子腦子一根筋，軸得不像樣！也不知道跟誰學的，我們家沒人跟他似的。”趙媽媽看一眼老公，撇撇嘴，“肯定是從你這兒繼承的笨蛋基因。”

趙爸爸呵呵傻笑，拿了塊橙子遞給她：“快堵上你的嘴吧！”

趙媽媽哼他一聲，接著說：“到他讀了高中，有天回來，跟我說他們學校有人談戀愛了。我說他要是想談，也不是不行，就是要註意分寸，不要讓女孩子傷心。他當時沒說話，好像情緒不高。我旁敲側擊問了好幾次，都沒問出來東西。後來……哎，說起來很不好，我不該那樣做。我偷偷看了他的日記……他相信我們，也不給日記上鎖。那孩子總覺得我們是完美的爸媽，我們也想努力當這樣的爸媽，但說到底……”

趙媽媽苦笑，紀一舟道：“畢竟我們都是普通人，誰也做不到那樣。”

趙媽媽點頭。

她至今仍記得日記裏的話：“我查了很多資料，還做了心理測試，現在有七八分確認了，原來我真的……如果爸媽知道了，一定很傷心。我知道，開明的他們一定會接受，但他們內心深處，還是希望我能過正常人的生活，能有美滿的家庭吧？這條路肯定不好走，可是我無法欺騙自己。總有一天他們會發現，會因為我的選擇、擔心我的人生而痛苦不已。我希望這一天晚些到來，最好永遠都不要到來。我寧願一輩子都只有我自己。”

雖然趙星橋回避了關鍵內容，但趙媽媽猜到了。

她和先生商議過，查了許多論文、專著、法律條文，最終接受了心愛的兒子是同性戀的事實，並且接受了兒子的善意，從未在他面前洩露過這件事。

“後來，他說喜歡上了中文系的前輩，想要轉系，想接近人家——你看，他都不騙我們說是個女孩，對人家的信息都含糊其辭，能糊弄就糊弄。我又心疼，又欣慰，怎養了個這樣的孩子？”

紀一舟心想，那確實是他的作風。

趙爸爸道：“其實我不相信他轉系的原因是這個。他不是這樣的人。但他不肯說。他在大學裏，是不是經歷了很不好受的事？”

紀一舟點點頭：“我只聽他說起過，我也不知道具體怎樣。”

“肯定是實在沒有辦法，他才會放棄數學。就算我老跟他說，不管他做什麽選擇，我們都會理解、支持，要是需要我們幫助，一定要說……哎，一舟，你覺得是應該戳破他，還是裝傻呢？”趙媽媽憂傷道。

紀一舟回想起趙星橋對他的體貼——從不追問，耐心等待。恐怕正是因為趙星橋想要被這樣對待，才會以同樣的方式對待他吧？於是他說：“叔叔阿姨是最了解他的人，做出的選擇肯定是最適合他的。”

趙媽媽長嘆，愛憐地看向他，問：“一舟，我可以把他托付給你嗎？”

紀一舟回望著二老的面容，沈思片刻後，低下頭道：“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，但是我會努力去做。”

趙爸爸笑：“你跟星星一模一樣！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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